淡小菜,蹙着眉说:「你这病都快一个多月了,怎么还没好?太医院的那群酒囊饭袋,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。」我给他添菜,语气平淡地说:「本就是需要慢养的病,和他们也没多大关系。」他拿着筷箸不动
淑妃一直是个要强的人,从她嫁进东宫那天我就知道她的性子,这些年,我也只看她哭过三回而已。
第一回就是她进府不过半月就失宠,看着对她温柔的李翊对新人同样的温柔缱绻,那回她不过眼眶红了红;第二回是我小产,那还是在东宫的时候了,她半夜守在我床边,我在模糊中醒来,看见她坐在我床边默默擦眼泪;第三回是她父兄为了掩护李翊逃走,命丧精武门,消息传来她捂着心口昏过去,醒来就是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。
再然后,就是这一回了。
我知道她委屈,心里苦,也知道她哭什么。
李翊那句「戴上也不过徒惹笑话」,简直是活生生的拿刀直接戳她的肺管子。
她十六岁就进府,用最好的年华陪着李翊,她样貌不算拔尖,才情也不突出,性子更和柔顺没什么关系,只有家世背景还算体面,可她父兄死了这么多年,那些虚名到如今,也没什么用了。
她没有宠爱,没有子嗣,家族为李翊顺利登基卖过命,可如今,李翊却为了一个小小的刚进宫的珍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她的脸,即使没有宠爱,这些年,她们家是有功劳也有苦劳,李翊竟然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她。
她在家时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,也是如珠似玉的宠爱着的,要是她父兄还活着,她是绝对不会受这样大的委屈的。
她是想到家人,伤心这个。
她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药碗哭出声,我揽着她,拍拍她的背,宽慰:「没事了,还有我呢。」
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小半个时辰。
我静静地陪着她,直到她将心里的那点郁结抒发出来,看着像是好一点了,我也放了心。
然后我盯着她将那碗药喝完,才让杜鹃扶着她们主子回宫休息,跪是不必跪了,让太医再去给她开两贴安神的方子,这几日就好好休息。
然后我吩咐我身边的大宫女春岚:「让内务府通知下去,本宫的病好了,明天开始,各宫恢复请安。」
我没什么情绪地淡淡补充:「本宫不过歇了一个月,这六宫,真是越发地没规矩了。」
4
第二日卯时,基本所有的妃嫔就都到齐了。
我等到卯时末刻才进殿,满殿的嫔妃们在我面前跪了几排齐声请安,我一眼扫过去,没叫起,只是接过春岚递过来的一盏茶,慢条斯理的用杯盖撇着茶叶。
我待后宫向来都是仁慈和善的怀柔手段,从未刁难任何嫔妃,偶尔她们犯点小错我也不太计较。
这次她们跪在地上,我迟迟不叫起,她们也不意外,只是老老实实的跪在那里,大概都知道我是动了怒,所以个个敛声屏气,安安静静地任我看着。
李翊的后宫其实不算充实,他登基以来只选秀过一次,也只选了十二位进宫,这新进的十二位家世也和前朝息息相关。
最受宠的自然就是那位珍嫔了,她家世在这批秀女中倒不是最突出的,只是她的眼睛,尤其是微微垂下眼睫的那一分神韵,和我印象中的一位故人有七八分的神似。
我看着珍嫔,她此时老老实实的跪在后面,头低着,看不出表情,不过身体微颤,想也知道前几天她和淑妃的事,我不会善了。
其实当年她选秀进宫,我看见她的第一眼,就知道她一定会得宠。
果然李翊当时愣了愣,第二晚就翻了她的牌子。
我顿了顿,视线往后落在和她同时期入宫的嫔妃身上。
剩下的这些没有特别拔尖的,有几位甚至至今还没被李翊召幸过,位份最高的也就是惠嫔了,这批秀女中,只有她的家世最好,是工部尚书的孙女,李翊第一晚宠幸的就是她。
其余的就是从东宫起就一直陪着李翊的嫔妃们了,好好活到今天的,也就只剩现在的这几位了。
淑妃宋靖英,原先是东宫的良娣,她病着我今天没让她过来,和她之前同为东宫良娣的,一个因为育有一子被封为元妃,一个因为家族为李翊登基立过功,被封为齐嫔,还剩几位没什么存在感,一律封为贵人,在后宫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。
死去的那几个,有原先的太子侧妃江绾一,李翊登基后将她封为皇贵妃,赐号宸,只不过她在李翊登基第二年就获罪满门抄斩了,李翊因为感念宸妃母家当年对他的扶持,所以特地饶她一命,只是宸妃性子刚烈,满门抄斩的第二天就在冷宫里用一根白绫上吊自杀了,只留下一个女儿,也就是淑妃想打簪子送的平阳公主。
剩下的,一个沈婕妤在福元三年导致我流产被满门抄斩了,李宝林病死在李翊登基前,生下的二皇子也在她去世后得了天花没熬过去,夭折了,最后一个赵宝林在当年三皇子发起宫变时,被人在混乱中捅死了。
这就是李翊后宫目前的现状。
妃子良莠不齐、青黄不接,子嗣又单薄,至今宫中只有一位皇子,但性子怯弱,也怨不得前朝整天上谏李翊,请他广选秀女,充实后宫。
我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一排排女子,叹口气,轻声说:「都起来吧。」
她们无声地松口气,然后恭敬的站起来,按照位份坐在两边的椅子上,不够格坐的就站着。
我垂眸,抿了一口茶,然后才说:「造办处的掌事已经被处置了,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,本来这样一件小事,本宫是不会发这样大的火的,只是在其位谋其事,主子吩咐下的这样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,还敢敷衍了事,以下犯上,一点规矩都没有,这样的人,也没必要留着了。」
我顿了顿,然后抬头看向坐在末尾忐忑不安的珍嫔,温和地笑着问她:「珍嫔,你说是不是?」
她吓的脸色苍白,从椅子上瘫倒着跪在地上,颤抖着唇说:「请娘娘恕罪。」
我放下茶盏,态度平和地问她:「你有什么罪?」
她几乎快哭出来了,小声地说:「是臣妾不该拿淑妃娘娘的东西,只是……只是臣妾实在是喜欢的要紧,想着淑妃娘娘不像我出身小门小户,没见过什么好东西,应该不会和臣妾计较的,是臣妾错了。」
我看着她垂泪的样子,她其实性子和李令纾没有半分相像,我记忆里的那个女子,永远低眉顺眼,恭敬从容,安安静静地站在李翊身后,那时候江绾一和沈知念在东宫斗的死去活来,哪里想到李翊身后这个最不起眼的侍婢,才是他真正的心头肉、朱砂痣。
李今纾不显山不露水,低调稳重,连江绾一心机那样厉害的人也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,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。
珍嫔和李今纾像的,也就只这双眼睛了。
不过这几分像,已经可以保她只要不作死,就有三分荣宠不断了。
我偏头咳嗽两声,坐在我下首的元妃看着我,语气关怀地接了一句:「娘娘切勿动怒,注意身体啊。」
我摆摆手,继续看向珍嫔,语气冷淡地说:「既然你自己也知道是错了,本宫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,想必本宫罚你你也是心甘情愿的。」
「你目无尊卑,恃宠而骄,皇上虽然惯着你,但后宫的规矩不能乱,不然人人学你,日后这宫里不是要翻了天去。」
「淑妃位份比你高,她虽然不该冲动,但事情到底是因你而起的,她也受了罚,你就日日在元清宫前跪着省过吧,每日跪四个时辰,跪足一个月,你也涨涨记性,顺便让后宫看看,以儆效尤。」
「就从今天开始吧。」
她眼睛里噙着泪,神色略有不服,下意识的反驳我:「可是,可是那簪子皇上都说了赏我,臣妾就是有罪,也罪不过此,皇后娘娘您——」
她欲言又止,我笑了,问:「你是说本宫罚重了?既然如此,那你就跪足三个月吧。」我顿了顿,看着她越发煞白的脸和楚楚动人的姿态,似笑非笑地补充一句:「你要是有什么不服,就让皇上来找我吧。」
我说完闭上眼,没好透的身体有些疲倦,我说:「今日就到这里,你们都回吧。」
5
当天晚上,李翊过来看我。
他大概刚忙完公务,还穿着龙袍,明黄色的锦衣衬的他长身玉立,他生母孝懿皇后当年在闺中时就以才貌双全闻名大邑,先皇也相貌仪表堂堂,他继承了来自双亲最优秀的基因,所以长的丰神俊朗、剑眉星目,极其英俊。
如今被岁月沉淀,又久居高位,身上还多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含蓄气度,所以刚进宫的那批秀女在初初看见他时,各个惊讶不已,然后低头红着脸,娇羞不已。
他向来很得女子喜欢——这喜欢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,而是单纯的只喜欢他这个人,这是我从嫁给他就知道的事。
我们少年夫妻,我嫁给他时,不过及笄才一年,又陪他经历过叛乱的动乱,一同风雨里走过来的,算是同甘共苦过。
他敬重我,就像所有寻常家庭里男子敬重自己的发妻一样。
他应该是用完膳过来的,但还是陪着我一起吃了点小厨房给我熬的粥。
他看着一桌的清淡小菜,蹙着眉说:「你这病都快一个多月了,怎么还没好?太医院的那群酒囊饭袋,真是越发的不中用了。」
我给他添菜,语气平淡地说:「本就是需要慢养的病,和他们也没多大关系。」
他拿着筷箸不动,皱眉上下打量着我,又说:「你是不是又瘦了不少?每日吃这样清淡的东西,身体怎么能养的好。」
我对他温和地笑了笑,温言细语地说:「是我自己没胃口。」
他就不说话了。
他陪着我用膳,让我多吃半碗粥,盯着我喝完了才松一口气一样,伸手握着我的手,语气喟叹,他说:「晚凝,你要好好养着身子,当年……」他脸上怅然和短暂的伤心不像是做戏,他说:「当年陪着我的人,只剩下你了。」
我温柔地对他微笑,然后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,算作无声的宽慰。
这是我一贯善解人意的姿态,李翊最喜欢的性子。
宫里人人都知道我性子最好,贤德仁厚,待人和善,当然这和善不是软弱可欺,任由下人糊弄,只是我很少计较什么事情,比如嫔妃请安迟到,御前失仪,或者偷偷托家信寄回去,我从没较真计较过,宫中踩高捧低,但所有不得宠的嫔妃的待遇我都亲自盯着,免得被下面的人欺负了去。
有些宫人有事求到我这里,看情况我都能帮就帮,后宫政务我虽然病着,但也打理的井井有条,所以我在宫中很得人心。
这也是李翊一直敬重我的原因。
人人都当我是佛口仁心的菩萨。
我将手放在李翊的手背上,一副恭顺柔和安慰的姿态,没人看见我垂下眼睫低下头,唇角温柔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后,面无表情的一张脸。
第二日早上我伺候李翊穿衣服,他看着我说:「怎么起来了,有下人伺候,你多睡会。」
我站在他面前,低头为他系黄带子,说:「这是臣妾的本份。」
他神色一动,握着我的手,凌厉的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,他叹口气,说:「你身体好好的,就是最大的本份了。」
他不知道想到哪里,微蹙眉,神色有些不悦:「你身子本来就不好,后宫就这几个人,还惹你烦心,一个个的,病中也不知道让你省心,还敢求我做主,真是没规矩。」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直到他用完膳离开前,他都没提起珍嫔,我目送他的背影众星捧月地消失在游廊尽头,才收回视线,坐回去。
春岚站在我身边伺候着,有些疑惑地轻声问我:「娘娘,皇上怎么没提起珍嫔,奴才还以为……还以为皇上是来为珍嫔说情的。」
我笑起来,看着案台上摆在的一瓶牡丹,这是内务府一大清早摘下来送过来的,还带着新鲜的露珠,雍容华贵,我用指尖拨弄着花瓣,说:
「不过一个玩意儿,他当年那样喜欢李今纾,为她百般隐忍谋划,为了权势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了,更不要说珍嫔这样一个替身了,不过是罚跪三个月,我就是直接杖杀了她,李翊也不会为她说半句话。」
我看着面前开的像碗口一样大的姚黄,微微有些失神,剩下半句话我没说出口,不过春岚跟在我身边这些年,应该也懂。
更何况,李翊是不会为了这样一个玩意儿,惹我不开心的。
在李翊心里,他后宫的这些女人,每一个都有不同的份量和她应该待的位置。
就像珍嫔只是他怀念故人的一个玩意儿,再受宠也不过一只无足轻重的宠物,可以有其它无数个宠物代替;就像江绾一是他踩着往上走的青云梯,就像李今纾是他心口一碰就痛的朱砂痣……
就像我,就是他娶回来替他打理后宫的仁德贤厚的发妻。
出身世家、对他的所有嫔妃都温柔包容、宽宏大度、情绪稳定,和他的利益休戚与共,永远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问题,更何况我娘家还识趣,在他登基第二年就将所有兵权如数上交,不做擅权弄政的外戚。
更何况,我还没有孩子——这就是他眼中再适合不过的皇后。
不嗔不怒,不贪不骄,我活成了佛寺里宝相庄严的佛像,没有任何私欲,在李翊眼里,这才是无害且完美的。